20090420

[转载]公民调查日记(连载之二十三)


老人在我的小本子上仔细地写下 09.04.20

前两天在成都休整,与谢贻卉见面时,她几次提到向峨中学在地震中死亡学生的数字是个谜,至今没有确切说法。网上资料显示,向峨中学在校学生420人,死亡 327人;在职教职工30人,死亡16人。而谢贻卉的实地调查显示,死亡人数超过这一数字的可能性很大。受访者中有人说全校学生共438人;有人说学生死了423人,老师死了26或27个;有人提到学校的班级每届都有超编等线索。而在目前“公民调查”已经核实过的名单中,向峨中学的学生只有廖廖数名。我上网详阅了谢贻卉所写的4篇《向峨乡遇难学生名单调查手记》,决定到向峨一探究竟。

4月16日

从成都出发,在茶店子车站坐上开往都江堰的长途客车。车行一个多小时经过聚源,停在高速路出口处,见一辆警车下高速朝聚源方向拐下去了。从到四川那天起,无论在哪个城市,都明显地感觉到当地警方的忙碌,走在街头,常常能看到警车驶过,频率比北京高好几倍。

不多时到了都江堰,我没随车坐到终点站,提前在一个大的路口下车,随便走走。

向晚时分,马路上车流不息,很多重型卡车来回奔波,扬起的灰尘给街道铺上厚厚的一层灰幕仿佛要将这里尘封一般。人走在路上,象是在灰尘中沐浴,一片灰蒙蒙。我走了两条街区,一条是旧街,路边灰尘下的小铺子里,坐着喝茶吃饭的人们;另一条是宽阔的新街,两边是成片的工地,很多大型的建筑正在建设当中。走了约半个小时,受够了尘土,我跳上一辆13路公共汽车离开。

车上人不少,一半人没座。挤挤挨挨过了几站,一位坐着的大姐忽然给我让座。她看上去比我年长几岁,我有点犯迷糊,搞不清她为什么让座给我。想来是她见我兀高兀瘦又背着个大包,站在那里很不舒坦。见车上人都给我们行注目礼,不再推辞,谢过她坐下来。大姐心地善良,我决定信任她,打定主意跟她一道下车,然后告以实情,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。车又行了许久,灰尘渐息,途经的街区,呈现大片的灾后景象:整条整条街的废弃建筑,多为6、7层的住宅楼,门、窗都已拆除,留下一个个黑洞,墙面上遍布X型的裂纹,象是凶徒脸上的刀疤。一路上都是这样的建筑,这样的街区,鲜见。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灾情,触目惊心。之前到过的成都、绵阳、德阳,街道基本完好,个别建筑墙皮脱落或部分缺损。江油稍重些,也仅是皮外伤,整体看起来尚好。江油市公安局警察何峻说“江油的建筑外表看起来挺好,实际上里边坏得比较重,属于‘内伤’”。相比,这里真正给了我“灾区”的印象。

到站了,随大姐下了车,上前搭讪。原来她家的火锅店就在街对面。我一心想搭话,就坐进店子叫吃的。因为不吃肉也不喜辣,能点的只有稀饭。大姐端上一碗青菜稀饭和一碟泡菜,我吃得高兴又叫了一碗。大姐和她的妹夫妹妹不肯收钱,说是喝粥免费。饭馆开始上座,不想因调查话题太过张扬,就告辞出来,打算晚上关店前再去。

晚上住临江宾馆,单间50元,没有窗。沿街走路去上网,见街两边挺立的全是危房,没有标志,没有护杆,都江堰人在那些危楼下边来来往往,安之若素。我心里害怕,尽量走靠近马路的一边。上网到11点多,走路去大姐家的铺子,路上人车稀少,黑黢黢的废楼夹道而立,面目狰狞,更显可怕。可是除了我,看不到别的行人有丝毫紧张。去得有些晚,大姐家的铺子已经关了,卷帘门紧闭。

往回走的时候,我想着刚在网上看到的资料,谋划着明天的行程,居然忘了危楼的存在,一路从危楼下走回住处。

4月17日 7:30

醒得罕见地早。吃了街边小店的荞麦面,先坐公汽到蒲阳,再坐中巴去向峨。车上挤得满满当当,几个乘客在车上抽烟,一半乘客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,一半乘客带了竹背篓,里边是赶场买回来的鸡菜肉布之类。去向峨乡的路上到处在施工,盘旋的公路边移栽上城市里常见的园林植物、再在人工园林中铺上大理石切割成的石板小路、沟渠边沿砌上卵石,类似观光大道的弄法。

我不想直接去向峨,随机选个村子下了车。

拐上左边的山路,遇到一个背着沉重的竹背篓、手里又提了些东西的女孩,腼腆地微笑,认真地听我提问。打听之下知道这里是红火村,村里有学生遇难,但是家长们都搬到另一个村子去了。顺着指点往回走,快到马路边的时候又遇到一位阿婆,阿婆说去新的村子有两条路,一条是往回走公路,一条是上山翻小路。

我决定跟阿婆翻山路。山上到处郁郁葱葱,空气清新。下着小雨,路上泥泞,我给阿婆打起伞,一边走一边聊。阿婆住在山上的简易棚子里,新房子5月份才能盖好。快到阿婆家的时候,我们又赶上一对老夫妇,阿婆说他们是去红火村的,嘱咐我跟着他们走。告别阿婆,随老夫妇再走一程,没怎么遇上人,只见到路边时不时出现的一片片废墟,零乱地堆着砖石瓦片木头,这里曾经有着田园诗般的生活,已经毁于那场地震。

岔路口分手前,大叔指点我路线,走不多时就看到了一片崭新的“新村”。说是村,更象是一座城,一座速成的城,一片廉价的别墅群。一排排一列列全是二、三层高的独栋小楼,盖好的有上百座,更多的还在建。处处欧陆风情,但仿得拙劣。楼与楼、楼与路之间的间距很小,像精装修的鸽子笼。和刚才上山时的山情水致反差太大,我感到一阵绝望袭来:别了,田园,别了,山村!

沿着水泥路穿“城”而过,一路所见人们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,或一个人在路边窄窄的门后忙碌,或趴在洋楼二层的窗口边望着马路。这些不久前还踩着山路下山赶场、房前屋后种着果树菜蔬的山里人,从“废墟”搬进了“洋楼”,从山居跨入了“城市”,经历的剧变不亚于“地震”,人们还来不及适应。

路上遇见两拨人,扛着摄像机的、举着照相机的,每拨有5、6个。他们大模大样地边走边拍摄,想来都是主流媒体来报道灾后重建辉煌业绩的,否则早被“人民公安”送到“到了你就知道的地方”去了。

整座别墅城象是一座庞大的童话剧布景,在布景般的房子中活动,不是童话的主人而只是演员。谁是幕后的总导演,不得而知。能够想象到的是几个人掂着荷包数银子的一幕。

一位面目憔悴、衣衫破旧、脚上有伤的70来岁的老大爷卧坐在自家别墅的门前台阶上吃着面,距我走着的马路不到2米。老人无论是面貌还是坐姿吃相,都酷似我在北京街头常看到的那些缺少家人照顾、无家可归的老人,怪诞的是这位老人身后的那座辉煌耀眼的别墅洋房,仿佛在向谁炫耀似的扎眼。我眼窝一热,紧走两步不忍再看。

在棋盘新村的一块公共宣传板上,以都江堰向峨乡“5.12”大地震受灾情况为题,废墟照片旁所配的简短文字写道:“5.12”汶川特大地震,导致全乡95%以上房屋垮塌,……485名群众遇难,2000余人受伤……

向峨乡共遇难485人。这个数字让人疑惑,因为仅向峨中学就死亡学生327人,教师16人。是什么样的原因,让超过70%的遇难者共同倒在了占全乡95%以上房子中的一座?!寄托着希望、承载着未来的这一座,坐满了祖国的花朵的这一座,凭什么单单就是这一座?!

在棋盘新村我没有与人搭讪,看着那些梦游般的村民,我象梦游一样穿城而过。梦终有一醒的时候,人们一朝梦醒,张眼看看自己世代栖居的这块土地,回想曾经的人与事,不知会作何感想?

离开棋盘新村又回到马路边,决定坐车去洗脚沟,寻访那位17岁的少年。

嘱咐卖票的女人,到洗脚沟叫我,就打起了盹。一觉醒来,已在终点站蒲阳,那个女人忘了。她连声道歉,把我托付给另一辆中巴的卖票女人,捎回洗脚沟。到了一个地方车停下来,售票女人大声叫我:洗脚沟到了!

下车又是丁字路口,上了左边的小路,走不多远路旁就出现一大片正在建设的砖厂工地。已是中午时分,我在路旁的小溪边选了一块大卵石坐下,对着奔流的溪水吃过简单的午餐,然后进村。

遇到5、6个村民在一处农宅外干活,怕人多眼杂,没做停留。

再往前不远,路旁出现一个农家院落,敞敞亮亮,又让我想起戏剧场景。一位中年大姐和一位70来岁的老大爷正露天坐在空荡的水泥地上,看着露天的院落发呆。除了半间靠近公路的砖房兀立,其他宅基上已不见房屋,只杂堆着旧的砖、木、竹等材料,院落靠里边搭起几处简易的木板棚,中间的水泥台上堆着几盆花草。院外右边是一块鱼塘,左边种着成排的银杏树,后边有几棵笔直的桫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树。我去搭讪,大姐邀我“进来坐嘛”,我就走上那块露天的水泥地,在板凳上坐下来。大姐在基建行业工作,到处流动。家里住着老父亲。地震把房子都震坏了,她希望父亲搬到外边去,老人不愿意。想起刚才棋盘新村的经历,我深深理解老人的心思。这里开门就是天和山,树和鸟,自家的菜地和果园。

问起洗脚沟姓梁的少年,大姐说洗脚沟是两个村合并的,这里没有姓梁的,应该是住在另外一个村。去那里得翻过两座山。她很热心,给村长打了一个电话,问那边有没有姓梁的男孩,以前在向峨中学上学的。答说有,但现在都江堰上高二,不在家。正聊着,路上走过几个扛着农具的村民,往山上走。一位老大爷在后边落单,也扛着农具,拎着些东西。老人一边走一边响亮地唱着山歌,歌声婉转好听。我侧耳倾听,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,但听得出歌声里透出的开朗乐观。

说起遇难的学生,大姐说虽然我常年在外地打工,但这条沟上死了那么多的学生,全是从12、3到16、7岁的孩子,整整一茬人,没了。本来这村里的孩子就不多,现在真是太凄惨了。说着说着眼圈一红,落下泪来。又说刚才那个唱歌的老人,他的孙孙也是死在向峨中学的。聊了许久,怕给大姐带来麻烦,没有告诉她我此行的目的,只说看了报纸报道,来找姓梁的少年见见面,因为他救了好几个学生。

感谢这位大姐,很抱歉我不能具实相告,希望村长事后没有去找她麻烦。

14:59

往山下走,心想,既然这条沟死了16个学生,就这么离开真不甘心。见路边两村民在聊天,上前搭问,认不认识地震遇难学生家长。石头上坐着的大叔指着摩托车上坐着的男人说,他就是。说明来意,男人笑着说人都没了,你们还搞啥子调查干什么嘛?有什么用嘛!我说人没了也该留下个名字,这是最起码的纪念,也是调查地震真实灾情的一个起点。一个女人走来,看来跟摩托车上的男人是夫妻。两人态度差不多,都觉得人去了就去了,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。言谈间不时笑笑,挺开朗。说娃儿在向峨读初三,要不是地震,再有几十天就毕业了。最后我问,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娃的名字,他们告诉我:

王苗,女,16岁。

问认识别的家长吗?王苗的家长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房子,说是住着姓何的,小孩也遇难了。走过去找不着上山的路,就向路边干活的人打听。这时发现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,车上男人沉着脸看我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我以为是村干部来接我了,就等他开口。他不说话,我就转身再问别人,姓何的人家,怎么走?一个女人拎着捆莴笋走过来,刚坐上那辆摩托车,听见我的话,说你找姓何的?我就是。

这是遇难学生何?江的妈妈,骑摩托的男人是亲戚。她听说我在调查遇难学生的名单,很认真地说可以。在写孩子名字给我的时候,她不晓得孩子在学校注册的名字中间的字是哪一个了。就留了孩子爸爸的电话,说问了班主任李老师再告诉我。

要离开的时候,刚才旁听过的一个抱着小孩儿的年轻女子又走过来,说你做这样的调查,辛苦了。交谈中她表示对我的调查工作理解和支持,告诉我可以去找妇女主任,也是学生家长。她提供了如下遇难学生的名单:

向峨中学女生张雪,母亲肖芳玉是石碑新村的妇女主任。

向峨中学女生陈小英,男生孙光亚、袁军,家长都住在石碑新村。

当我坐在成都的网吧里录入这段文字时,我的鼻子忽然一酸,眼睛里热泪盈眶。这个女子带给我的感动,使我连日来紧绷着的神经和内心突然放松下来,坐在网吧里几次忍不住泪,唏嘘不已。

16:05

想起刚才唱山歌的老人,又折身往山上走,一路打听着到了一片果树林,几十个村民在地头忙碌。问到姓王的遇难学生家长,就是刚才唱山歌的老大爷,一位大姐指指山上的一个身影。

走上去,右边十几米长的田垄中间,一位老人家在忙碌,听见我搭话,走到垄边来说话,说我就是王启福。老人个头不高,挺瘦,脸上带着自然的笑,很礼貌,眼神里透着些疲惫。我说我姓杨,是从北京来的志愿者,是来做一个调查,调查去年在512地震中遇难的学生的名单。老人一边专注地听着,一边点着头。当我问到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一些情况,关于你的孙孙的。老人口里说着:愿意,愿意。就在我低头从包里拿出纸笔再抬头的瞬间,我看见老人的表情蓦地凝住了,眼睛向着空处,红了起来。他嘴里喃喃着:“我的孙孙,我的孙孙……”,泪水就涌了出来。我心头一颤,眼泪瞬间涌出来,看着他说不出话。他慢慢用双手掩起脸,声音颤抖地念唠着:我家娃儿……没了……。良久,他才再抬起头,冲我展颜一笑,神情仍凄楚。我们在田头坐下,他平缓地对我诉说:没地震以前,孙女一到星期六就回来了,星期一又去上学。父母工作住在外面,祖孙俩一起在村里过。孩子回来,给她做饭吃,跟她说说话,过得挺好。老人说他吹笛子唢呐,拉二胡,也喜欢讲古,常给孙女讲中国五千年的历史,也讲国民党跟共产党打架的事。“现在莫得人跟我说话喽”。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,只有拉着他的手,说好好照顾身体,好好地生活,你的孙女在天上呐,看着你呐,她一定希望你身体健健康康,生活得好好的。你还可以跟她说话。老人情绪慢慢平缓下来,我请他写下孙女的名字,也写上他的名字,他问爸爸妈妈的要不要写,我说都写吧。

老人在我的小本子上仔细地写下:

王启福 男

王祚玉 男

任代秀 女

王小雪 女

王启福笔

又问我要不要写地址,我说好。又写了:石碑村6组。

我和老人唠了会家常,老人今年67岁,在山上种弥猴桃,是跟别的村民一起给一个公司种的。问他生活怎么样,有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,他说他想买个劳动保险,但钱不够,自己现在有8000块钱,但买保险还不够。我说听说政府给一些孩子家长买了保险,这里没有么?老人说孩子的爸爸妈妈买了,没给他买。我给他留了公民调查的电话和通信地址,也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,告诉可以跟我联系,有什么消息、或者有话想跟我说,都可以联系。要是以后遇到什么困难的话,可以告诉我,我跟朋友们会尽力帮忙的。想给老人留个礼物,随身行李很简单,又没准备,就拿出包里的一只口弦,送给老人。

王小雪,女,17岁,向峨中学初三。祖父王启福,住石碑新村6组,父王祚玉,母任代秀。

怕被警察搜走扣押,为保存好老人所写的字条,我费了一些踌躇。决定放在钱夹里边。上次在江油城郊派出所被搜身时,警察似乎为了避嫌,对钱夹只打开扫了一眼就还给了我。

17:08

坐车到石碑新村,一路打听,找到肖芳玉家。开门的男人说她不舒服在休息,只好留了我的电话和名字告辞。今天走路比较多,累了肚子也饿了,收工。

18:00

回到都江堰,接受了某报的电话采访。还住临江宾馆。

今天到此。

公民杨立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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