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0406

[转载]向峨乡遇难学生名单调查手记(二) / 谢贻卉

http://www.fireofliberty.org/article/10913.asp
文章摘要: “救出来的85个,活下来的只有20来个。我晓得的向峨中学的幸存者加上那天逃学的只有37个。听说学生死了423 人。老师死了26还是27个。三个幸存者是出去开会。我们这个村死了21个。”任木匠皱起眉头说。幸存者人数和本村遇难学生人数他有把握,但遇难学生人数 却不能肯定自己说的完全属实。

作者 : 谢贻卉


發表時間:4/5/2009

·民间救援英雄任木匠

下午2点左右。在路边,从一个村民那里要到海虹村任木匠的电话号码。打电话给他,说自己从成都过来,想见他。他爽快答应。这有些出乎意料。此前听说去年5·12救援结束后,他的手机被政府的人拿走,删除全部信息后才还给他。此后他的手机号码换了又换。也不接待外人。

任木匠的家,在一道坡砍下,离马路十来米远,绿树掩映,陈旧坚固。刚进到院子,他即走出房间。你好!任大哥。久闻大名。我姓谢,他姓谭。我大步迎上去说。进来坐。任木匠恰如其分地笑道。

没有想象中的精明,倒有几分素朴与实在。屋子里,几个男女围坐在一起烤火。坐下后我说:在《南方周末》上看到关于你的一大版文章,对你在向峨中学救援的事情非常钦佩。《南方周末》是我们国家很有质量的一份报纸。

我不晓得。任木匠说。

我回去后把那篇文章复印了寄给你。如果没记错的话,是去年65 号登的。我说。

谢谢!他笑了笑。

你这房子,很结实,莫得一道裂痕。一看就晓得是自己设计修建的。谭作人四处望望说。

确实是。修了10来年,缺乏资金,连窗子都没安。任木匠说。声音洪亮。有穿透力。

抬起头,正前方的那面墙壁开了个长方形的框,可以望见斜对面院落的屋檐。

他的妻子笑兮了端茶给我和谭作人。在她的脸上,我找不到悲伤的痕迹。也许一个人悲伤到极致,之后就一定是波澜不惊。侧过脸,过道的墙上,贴满他女儿获得的各种奖状。那些荣誉,隐没在暗沉沉的光线下。我的心,突然想哭。

我在报纸上看到都江堰市副市长廖小平在5·12那天,把救援向峨中学学生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你,从乡干部到村民,统一由你指挥。我说。

嗯。我女儿任会从磁峰中学转过来才3个 月,就发生地震。那天,我刚出院,手是断的,莫法救援。跑到学校一看,很多家长都在用手刨废墟。根据我的经验,不管咋个刨,都是有限的,最多把小石块刨 开。必须要有大型机械。我安排兄弟伙去找千斤顶、断线钳、氧气切割机之类的机具,还有三轮车。在现场指挥。后来有两台铲车进来,我把它改成吊车。钢绳不够 用,到都江堰去买。我侄儿在郫县开吊车,打电话喊他把车子开到向峨,又去找他的师傅。他师傅忙到救人,我就给他跪倒,求他把他那台吊车也开进向峨去救娃 娃。忙了4天。任会、我妹妹的娃娃石雪梅都死到里头。 任木匠的叙述很平实。这个被《南方周末》定位成英雄的人,没一丝英雄的架子和骄傲。

经你组织救援活到出来的娃娃有好多?谭作人问。

“85个。截至513号下午,最后一个生还者被救出,是个男孩,不晓得名字。那天,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来向峨视察。任木匠回忆道。

我被吓了一跳。两个因素。一个是短短一天多,从废墟中成功救出的人数多。另一个是一天多以后就没有生还者。此后至16日,任木匠们没日没夜地忙碌,都是为了寻找遇难者尸体。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,校舍的建筑质量糟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。

这个救援成功的数据恐怕是我们耳闻最多的。我跟谭作人几乎同时说。

救援,只有失败,没有成功。任木匠很冷静地说。闲聊时他说起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。有个事情我觉得很奇怪。向峨中学有16具尸体莫得人认领,集体埋到这附近的山上。后来打算分开埋。四个多月后去把坟挖开,每具尸体居然都没腐烂。原来准备把骨头捡起来用缸子装起,结果根本装不下去,只好临时买白布裹起抬走。

是有点不可思议哈!谭 作人附和道。根据我对他的了解,他对这类神秘事件的根由,压根就不会去做神秘主义或哲学意义上的分析思考。原因很简单,首先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,其 次早年麻醉师和外科医生的职业经历,使他认定解释这个世界的诸多现象只有用科学的理论和方法。佐证之一,有天晚上,我在读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,他听了一 阵,我估计他根本没听明白,因为佛学是一套宏大的知识体系,知识点极其之多,没有深入了解和学习,多半会认为它迷信。他却说:我可以编得比他更好,在网络上绝对畅销。简 直是个妄人在打妄语,我心里想。跟他讲又不是小说,是释迦牟尼佛对宇宙最伟大的发现。他说他不相信,就象牛顿解释不了地球运转问题时,就说是上帝踢了一 脚。谭作人有时候儿童般的可爱实在叫人哭笑不得。谭作人自己很清楚,如果把人类的有知设定成一个海洋,海洋以外就是无知。海洋越大,无知就越大。唯物论的 局限性显而易见,而所谓现代科学不过两百年历史。但他仍然固执己见,只相信他看得见的东西。我问他,蚂蚁如何看世界?蚂蚁又如何看你?你如何看蚂蚁?他不 正面回答,只说我逻辑荒谬。

我打量了一下坐到屋子里头的其他人,笑兮了问:不好意思哈!你们当中有没有村干部?

莫得。都是朋友。他们有些莫名其妙地相互看看。

谭作人开始讲我们来任木匠家的目的。我们国家近30年来搞经济建设,也在搞法制建设。这次地震,究竟死了多少孩子?政府说的不被信任,老百姓讲的没有根据,差别非常大。我们先不去追究死伤的原因,只想弄清楚遇难事实。我们不是记者,只是民间人士,下来做这个调查。

救出来的85个,活下来的只有20来个。我晓得的向峨中学的幸存者加上那天逃学的只有37个。听说学生死了423 人。老师死了26还是27个。三个幸存者是出去开会。我们这个村死了21个。任木匠皱起眉头说。幸存者人数和本村遇难学生人数他有把握,但遇难学生人数却不能肯定自己说的完全属实。

媒体报道,向峨中学全校注册学生420人,教职工30多人,地震中327名学生、16名教工死亡。我说。

那是内部数据。坐在我对面的老人吸了口烟说。

又问起那个做统计的孩子。任木匠证实513号,的确有个小孩在现场做登记,但不晓得这个孩子住在哪里。

了解向峨乡的分布情况。老人发布权威信息,说原来有13个村,后来合并,现在12个。棋盘村、红火村、红光村、龙竹村、石翁村、东林村、海虹村、莲月村、鹿池村、茶房村、石碑村、石花村。都江煤矿也在向峨。

没有向任木匠证实关于他的手机被收,信息被删的事。那已成为过去。他和他妻子现在的心态是开放而敞亮的。未来虽然不甚明朗,但终归会明朗。

·第一份完整名单。

不能耽搁,当即决定驱车去最远的龙竹村、石翁村。下午420分,离开任木匠的家,过向峨与彭州的交界,向左拐进一条上山的路。油菜花在山的对面开得灿烂,却无心欣赏。路面极烂,需集中精神对付不可知的道路陷阱。

先到龙竹村,再从龙竹村往回走。这基本上是我们一直采取的策略,好象便于逃跑似的。

接近龙竹村的时候,看见砍下有片菜地,一个老人正在干活。大爷,请问你认得到在向峨中学遇难的学生家长不?

我就是。我的孙儿王安静14岁,连尸体都没找到。老人声音嘶哑。一时语塞,心里头不承认他的身份似的。也许想找的对象是更有承受力的青年。

你儿子儿媳在家没有?

不在。老人抬头望着我们。伤心、绝望又平静的复杂眼神,令我不敢久视。

谢谢你哈!心情急剧低落。第三个没看见遇难孩子遗体的人,又是垂暮之人。

到龙竹村时,我看到车子不是在路面上行驶,而是在一条泥浆织成的河流里颠来簸去。安置点正在施工,重型汽车将路堵塞。不进去了哈,往回倒,在路边上找个村民问。谭作人说。

你决定。我说。突然心生厌倦。

倒车。停车。拉开车门。到处是泥浆,不知深浅。脚该放在哪儿?你去问,我不想下去。我说。有些不耐烦。

他打开车门。向左走。那儿有个用各种木板、废弃的门、牛毛毡等材料搭建的棚屋。几分钟后,一个50来岁的胖女人和青年男子从棚屋走出来。谭作人走过来让我下车。

真的不想下车,但必须下。瞬间鞋子和裤脚即沾满泥浆。女人穿深红色厚棉袄。蓝色运动鞋。走得很快。她带我们走到她的房间。光线黯淡。她将灯线拉开。灯光昏黄。她14岁的孙女贾梅在中学遇难。女人递烟给我。谢谢!不会。她给谭作人一支,给自己一支。没有关于孙女的详尽叙述。她一边吸烟,一边帮我们回忆这个村一组的遇难孩子。刘海14岁,男孩,父亲刘小林,手机号码15982212953贾娇14岁,女孩,父亲贾品伦。贾才16岁,男孩,父亲死了。贾咪,15 岁,女孩,重伤。贾佳,15岁,女孩,重伤。我们一组只死了4个。

她儿子补充说,二组还有个重伤,潘雨,14岁,女孩。三组死了两个,潘非14岁,男孩。江川14岁,男孩。四组有个姓李的死了两个娃娃,但不晓得名字。妈,你去喊下他,他在打麻将,老婆都怀起了。胖女人赶紧出去。

姓李的男人走进来后,说他叫李富才,遇难的儿子叫李科16岁,女儿 李菲15岁。他说四组有一个叫戴莹16岁,女孩。五组一个,叫邱雪14岁,女孩。

我们村就死了10个,3个重伤。三个人一致肯定。谢谢你们!那么远还来关心我们。胖女人说完后,三个男女的表情开始凝重,欲言又止,留我们吃饭。

不吃了。我们还要去石翁。谢谢!保重哈!

· 第二份完整名单

当我想与王安静的爷爷再次相遇,做微不足道的财布施时,老人已经不在地头了。这是我跟他粗浅的缘分。

颠簸。谭作人使劲摁喇叭、踩油门。快速超过一辆载猪的小四轮。不给我拍照的时间。猪被惊吓之后大声嚎叫。我想到诗人韦锦的诗《拉牲口的卡车》。运牲口的卡车在快车道压着,一长溜小轿车在后面打喇叭......”它们肯定暗地里说,急什么急——你以为你的前方就不是屠宰场?

又想起另一个朋友看了电影《人猿泰山》后说,如果统治这个世界的是猪,挂到肉架子上的就是人。

也许那些关在笼子头丧失生存自由忧伤的猪,那些被人类残酷抽打、注水无助的猪,就是那样张着一双泪汪汪无辜的眼睛,等待着宿命,等待着轮回,等待着人类只是为了长肉而长肉。

不在乎大事,小事,

不仰望星星和山顶,

爱情简化为繁殖,

生活下降为生存。

行到一三岔路口,看见三个中年女人坐在屋外烤火聊天。把车停下来,我去问。跟谭作人说。

各位大姐,请问你们认得到遇难学生家长不?

她就是。一个女人指着坐在墙边另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说。

我们在做个民间调查,想了解点情况。

坐嘛。

招呼谭作人下车。将表格拿出来。几个女人帮我们凑情况。

潘越 14岁,女孩,母亲潘小平。提起王安静,女人们充满同情。她母亲邱艳华很不幸。第一个男人死于车祸,第二个男人,死于地震,连儿子也不留给她。她好象离开这个村子,又嫁人了。贾爱丽16岁,女孩。贾超13岁,男孩。这两姐弟的爸叫贾益书。陡然发现向峨中学两个娃娃同时死掉的家长多于其它学校。我们晓得的就这么多,其它组还有,你们到前面的诊所去问下。

我们这些人命苦哦!不晓得遭了啥子孽?要遭这种罪!潘小平说。语气平淡,表情木然。

至尊上师释迦牟尼佛宣讲的三世因果论,及共业招感论以我这样的凡人之口在灾区的家长中提及,稍有不慎,一定会被人吐口水,甚至挨打。美国著名影星莎朗·斯通被断章取义的一句这是中国人的报应 ,曾遭到中国网民穷追不舍的群体性围攻,由此带来名誉和生意上的损失。著名学者朱学勤在《南方都市报》所发起的天佑吾民的地震感言中评论这次四川大地震说:这就是天谴吗?死难者并非作孽者。这不是天谴,为什么又要在佛诞日将大地震裂?爱中华者,当为中华哀。华南雪灾,山东车祸,四川地震,赤县喧嚣该清醒了。圣火应该停一停,国旗也该降一降,就为黎民百姓降一次吧,他们不是伟人,只是遗骸,遗骸千万,只是无言。引来的也是网民广泛的愤怒和谴责,像他这种没有良知的所谓的中国人才最应该遭到天谴!最应该遭天打五雷轰!最应该五马分尸!最应该千刀万剐!那些激烈的言辞令朱学勤对天谴论给《南方都市报》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。
那么,我 该怎样解释那些孩子的凶死。那原本是人类的共业,不幸的是让生长在龙门山地震断裂带上的人代替我们承受了。活着的人要感谢那些遇难者以及那些受灾的群体, 是他们让我们有机会发现自己蛰伏在心底的良知,是他们让我们有机会奉献我们的纯粹的爱,是他们让我们停下来反思我们毫无节制的贪欲带来的直接后果。到车上取了三本《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》,交给三个女人。没事的时候读读。我说。轻描淡写。

肚子饿了。刚好这家的老人捧着几个玉米饼出来。有些烤过火了。我想吃一个。我说。老人立即递给我。给她钱,遭到拒绝。干玉米碾碎后烤的,粗糙得很。不象嫩玉米,软和。不晓得你吃得惯不。老人说。好吃。吃在嘴里,这饼真的有些涩口。谭作人在一边抽烟。耐心等待。

最后一口焦的,吃不下去了。老人让我扔进火炉。

下午6点,到石翁卫生站。光线趋于青灰。一盆粉红的桃花在房前的护栏上招摇。对面山势朦胧。三、四个男人坐在一张长板凳上发闷。谭作人下车跟他们讲我们做调查遇到的困难。他们中有人笑起来。这个事情找马医生就对了,他最清楚。

马医生是哪位?我们问。

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让我们跟他进屋。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,迅速翻到中间几页。遇难孩子的姓名、性别、年龄、父母的名字、所属村组、部分联系电话跃然纸上。从包里拿出笔,抄写到表格上。15岁少年王健青的家长留的是监护人名字。询问原因。马医生说他爸死了,妈患精神分离症失踪了。

15人的遇难学生名单齐了。跟他确认,应该有16人。我说。不可能。15人绝对没错。你看我这本子,记录了这个村所有包括生病治疗无效死亡人员的名单。请他在我们的表格上签字,他不干。

感冒几天以来,我的鼻子塞得紧紧的,晚上睡觉必须张开嘴巴才能呼吸。在马医生的卫生站买了一盒阿莫西林,花费人民币 10元,比成都贵1.5元。

·第三份完整名单·要保护她

R弟弟留下的笔记本,记了60多个好朋友的电话号码。20089月初,我逐个联系。一连6个电话,都停机。 7个电话,打通了。是个男人。说人在青海。儿子李运飞死在向峨中学。已经埋了。他不清楚我想了解的情况,让我找莲月村的张志书问问,这次地震,他家死了两个娃娃。他把电话号码给了我。后来一直没给张打电话,号码也不知记在哪儿了。

离开石翁村,往莲月村去。

去向峨乡的路上,左边一个路口直接开进去。一个村民指路。

下午640分,车子开到一个拐弯的地方。路边有个水管。几个男女提着塑料桶排队。下车询问。迎面就是一遇难学生家长。15岁的女儿董英。男人说。他想晓得关于保险的事情。交了钱,没有保单,老师砸死了。大地保险公司不赔,但有些又赔了。他问该怎么办。其它地方也有这种情况,比如红白中学,也是交了钱没拿保单,保单由老师管理,地震后全部埋了。保险公司还是赔了。那是家大公司,好像是新华寿险,处理得很人道,帮政府分了忧。我说。你们找些同样情况的家长,请个律师。谭作人建议道。

见有外人,村民立刻围拢来。听说我们在收集名单。有人指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说,要名单找她嘛。

我记性不好。本子放到屋头的。她说。

可不可以上车?我们跟你去。

女人全然没有戒备,上了车,坐在后座。她说山上缺水,她下来拉水。昨天有香港来的啥子基金会的人也在要名单。这儿的娃娃硬是死得惨!她说。

是个做事认真负责的女人。也很节俭。本子的封皮坏掉了,舍不得换。我的字写得不好。不要笑话哈。拿出相机,对她记录的那几页纸快速拍照。想送个新本子给她,车上没有现成的。

这个村的遇难学生名单顺利拿到,心里却怀着一份歉意。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带给她不好的未来。

下山,到刚才取水的地方,与她告别。

天完全黑下来。谭作人说,要保护她。我却想不到保护她的办法,除非彻底不公开。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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